2009年4月3日

重考生的破房間

北海道函館市電我有點困窘地踩著高跟鞋,在擁擠的一中街巷弄裡,努力尋找任何可能的縫隙,以便能夠依照預定方向前進。眼前的景象紛亂,使視線無法聚焦,一吸一呼間嗅到的氣味十分混濁,各種聲響覆蓋耳朵,弄不清傳來的方向。

這樣的一中街,與記憶不甚吻合。

每次走在育才街、一中街附近,總會想起重考生的破房間。

雖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,但是,重考生的破房間裡的氣味、擺設、窗戶的位置、陽光灑進來的角度、牆壁顏色與觸感都還很清晰。


那個時候的一中街、育才街狹巷細弄裡有點暗,有點靜,沒有各式各樣的衣飾小攤或小吃攤,只有貼滿紅豔豔榜單的補習班,或夜裡散發冷調亮光的500c.c.茶飲店,最多的是專供學生住宿的學寮,學寮的門口沒有攤商,只有形單影隻的大門。

據我所知,分佈此地學寮也有分豪奢型與貧白型,我記憶中的那間重考生的破房間,顯然是屬於貧白型。

重考生的破房間蹲在一中街附近的某條小巷裡,一棟六樓的舊公寓,每一層樓都隔有六間房間,每間房間裡住著一到兩名學生。

住在裡頭的重考生是我的前男友Z。我們同年同屆,但我沒有重考,雖然我分發到的學校也沒頂好,但是怎樣都沒勇氣接受重考的生活。

當Z滿臉欣喜的拉著我的手到他將暫住一年的房間時,我更加欽佩他的勇往直前的幹勁。若測驗該如何詮釋「家徒四壁」這句成語,我會毫不猶豫的在考卷上密密寫下我對這房間的觀感。

整個房間約莫四坪大,裡頭擺了兩張書桌,桌面上印了世界地圖與世界各國國旗,橘黃色的外表略嫌老舊,其中一張書桌,莫名所以的失去上層左右並排的兩只抽屜,像是缺了門牙的老人。除了兩張書桌之外,還有一張上下舖,就這樣,沒別的東西了。

沖繩國際通門是普通不過的貼皮木板門,擁有深黃色的外表及浮凸的花紋,花紋已剝落不少,露出裡頭深咖啡色的木板。水泥隔間的牆上漆著薄薄的白漆,但看起來有點灰灰的,伸手去摸手指頭會留下白色的細粉末。

由於房間是邊間,所以有兩扇窗,幸好窗還不小,都張掛了奶油色帶咖啡色髒斑的薄窗簾;拉開窗戶往外望,一扇窗可以看見台中一中的操場,另一扇窗窗外是隔鄰大樓的水泥牆,霸道的佔滿視線範圍,不過,依季節不同,午後的某一時段會有陽光斜射進來,時間持續最多不過五分鐘。

從房東的布置可以看出,顯然他希望這四坪大的房間可以住兩個人,然而光放兩張書桌與上下舖,兩人站在房裡也僅容旋身。只要想到兩個臉色黯淡的重考生擠在裡頭苦讀,總覺得充滿台灣新浪潮電影的色彩。

那時候的我,只要放假就會盡量北上與Z會合。我搭乘火車在台中站下車,然後轉搭公車。往那個方向的公車通常有相當多的學生,因為一路上有許多的學校。與一群高中生、專科生擠在公車裡,從不覺得自己將要脫離一字頭的年華。

Z在補習班上課唸書時,我便窩在這小房間裡聽隨身聽,翻看從對面漫畫出租店租來的漫畫。呆不住時,便獨自散步至中友百貨的誠品書店,倚在書架旁的階梯,有如末日將近般,貪婪地吞下一本又一本書。

接近Z下課時分,我便幻化成一隻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,靜悄的伏臥在破房間一角,看似百無聊賴,其實所有心思聚攏在那扇寒傖的房門外,聽力更異常敏銳,任何腳步聲、鑰匙串細碎的聲響,都讓豎起的耳朵抖個兩抖。

Z總是會拎一袋食物回來,而我這隻等待許久的小狗在迎完主人之後,便撲向香氣四溢的食物,無論是熱呼呼,柴魚片還在跳舞的章魚小丸子,還是香噴噴的超大雞排,都讓小狗心花怒放。Z總是挨著我身邊坐,注視我的饞樣,摸摸我的頭,一如愛憐著一隻小狗。

Z倚著破房間裡那扇可見台中一中操場的窗子說:「我們一定會在南台灣重逢。」他神態疲憊眼睛卻發亮,然而我卻沒盡責的給予一句日本少女式的「嗯,一定要加油喔!」言語在唇邊消散,我點點頭,為沒有適時答腔而發窘。奶油色的窗簾因風揚起,我以為自己身在岩井俊二的電影場景。

一年之後Z如願搬離重考生的破房間,但是卻沒達成終極目標,我們終究無法在南台灣的豔陽下重逢。

台中市精明一街從擁擠的巷弄脫身,我在台中技術學院上公車,擠在一車的高中少男、少女裡頭,車裡有熟悉的高中生氣味——一種混雜著汗水以及塵沙的味道。我理好裙子,緊緊拉著椅背上的耳朵拉環,穿著高跟鞋的雙腿微敞,與肩同寬,深怕司機緊急煞車我會跌在一堵人牆上,很難為情。

公車上的少男少女們,有人聊著今天發生的各種事;有人在座位上抱著書包又彷彿昏迷似的熟睡,頭部隨著公車的行進而左右晃動;有人手心握著小小手機講個不停;也有人耳朵塞著耳機,一手拉著拉環,一手握住最新流行的MP3隨身聽,拇指不停轉動上面的觸控式轉盤。

十幾年前,我曾經也是其中一員。

待我偷眼觀察完車內的情狀,一回神耳邊竟傳來十多年前張清芳的暢銷金曲,來自於公車上的音響。滿滿一車的高中生氣味與張清芳,一切情景如往昔。低頭看著自己的高跟鞋,恍然覺得,整輛車裡只有我一個人孤單的老了十年。


圖上:北海道函館市電
圖中:沖繩國際通
圖下:台中市精明一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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