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從人間蒸發的那天開始,她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他,只好坐在天台上發愣。她雙手掐著手機,也不知道該打給誰才好。她咬著唇,憋著淚,雙頰發酸,她不想因為找不到N而流淚,她覺得如果N知道她流淚了,肯定會說:「只要妳說需要我,我哪裡都不會去了。」可她就是說不出口,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,每次她說出口的話都與心裡想的不太一樣。打電話對她來說是件困難的事,雖然她有手機,但那是N給她的,從來也只有N打給她。她無法對人完整表達自己的本意,包括對N,不知怎麼的,常常話到嘴邊好像斷訊的手機一般,所有話語都不知道消逝到哪裡去了。
她也無法自然的與人說說笑笑,老是為了揀選適當的字眼而反應變得遲緩,待她要開口時那些字眼卻又突然消滅,所以她只有微笑的聽別人說話,也覺得自己存在感漸漸消失,像是擱在咖啡館桌上,被撕下來的糖包截角。
手機悶不吭聲,她捏著手機,期待它如先前的奇蹟般響起,當然打來的一定是N,然而,彷彿愈期待它卻更任性的要違背她的心願,懲罰似的。
離開天台,踱進房裡,手機被扔到床上,她決定去洗個澡,將一身的煩膩滌瀝乾淨。
照明昏黃,抽風機轟隆轟隆吼著,蒸氣氤氳。她屈膝坐在浴缸裡,水只淹到她的膝蓋下方10公分處,她雙臂攬住膝蓋,頭抵在膝蓋上。所有的生活片段湧進腦裡,像鋪天蓋地落下的雪片一樣,揮之不去,只能任由將她掩埋。
她眼睛直盯著左手腕內側,她看見微微突起的筋肉,以及相當細小、藍紫色的靜脈。
很小的時候,她的左手腕內側曾經受過傷。因為當時年紀太小,印象有點模糊了,只記得左手捲入某種機器當中,上下各一個滾輪夾住她的手,磨損她的手腕,她嚇壞了,急得大哭,用力的想抽回手臂,但是滾輪像大蛇般,一口一口的將她的手臂吞進去,直到長輩發現關掉機器,左手腕內側已經有一塊約0.5公分見方的皮被磨掉,殷紅的血不停的從傷口冒出來。
那塊傷疤至今輪廓已經不太清楚了,僅能模模糊糊的分辨那地方似乎有一小塊皮膚,特有一種詭異的存在感。小時候她曾經向同學展示那塊疤,誆他們說她割過腕,同學敬畏的眼神使她自滿。
她用右手食指的指甲用力劃過左手腕,試想刀子劃過的感覺。她重複畫了好幾次,她想那痛應該承受得住,只是花的時間可能會很長。
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浸在浴缸裡的身體,腦中突然顯出很久以前看的一部俄國片《烈日灼身》的片段,年輕軍官躺在滿滿是水的浴缸裡,然而水是鮮紅鮮紅的,年輕軍官早已氣絕。
凌晨4點51分,天已經朦朦亮,為了更接近人間,她坐在天台的女兒牆上,雙腳懸空,離地36公尺。
她在等天亮,想再體驗一次人間甦醒的感動,她盼望著,也許這一次會讓她有繼續活下來的動能。
她雙手往後撐在薄薄牆壁的後緣,仰頭看著天空開始哼起歌來,沒有脈絡可循的,她想起什麼樣的旋律就哼哼唱唱,唱到不熟的地方直接換下一首歌。老歌、新歌、流行歌、民歌、英文、中文,想到什麼就哼什麼。
在唱歌的當下,天一小片、一小片的慢慢亮了,「人間」的聲音也在蠢蠢欲動,她聽到腳踏車嘰嘰的煞車聲,緩緩跨過右前方國小旁的十字路口;市場那邊已經嘈嘈嚷嚷的熱絡起來;路燈像閉上眼睛似的一盞盞的熄滅;汽車喇叭的聲音、車子行走的轟轟聲也多了起來;她甚至聽得到小朋友們嘻嘻哈哈的往學校走去。
她仰望著天空深吸一口氣,嗯,果然早上的空氣最讓人身心舒爽。
她想到第一次N陪著她在天台等天亮,N先是呵呵笑說:「妳的興趣真是另類啊!」他倆一塊兒沿著梯子爬上屋頂,肩靠肩的坐在屋頂上。在這之前,N還特地喝了兩杯雙倍濃縮咖啡,他笑說:「這樣應該可以撐到天亮吧?!」她只盈盈笑著。
天亮了,歌唱完了,她看看腳下的人間,來來往往的人,去去回回的大車、小車,他們都要去哪裡?他們總有「哪裡」可以去嗎?也許他們裡面有誰可以告訴她,她可以到哪裡去找一個不需要客套、防備、心機,可以任性、放肆、灑落的地方。
好累啊!她想,哪裡都好,不如就直接加入他們吧。
她移了移臀部,她的手掌下意識抓緊牆沿,呼吸有些急促,她想她是有些興奮。
地面上有一些人對著她指指點點,那是來迎接她的吧。她像個快樂的小女孩般,一前一後的晃著她的雙腿,她沒穿鞋,裙子下露出的小腿與腳掌像晝日的月亮那般清透白皙。
腳下的人們愈來愈多,她漸漸慌亂起來,怎麼這麼多人仰頭瞧著她,她害怕的全身抖了起來,心裡辯解著,沒有要做什麼奇怪的事,只是在這裡等天亮,你們搞錯了,快離開吧!
她抓著牆沿的手掌鬆了鬆,她想,走吧。就著麼走吧,不快點不行了。
耳邊好似響著輕跳的音樂聲,她花了好些時間才意識過來,掛在胸口的手機居然響了!她顫抖的手抓起手機,又深怕它不小心掉了,所以緊緊握在手掌心,果然是N,除了他也不會有別人了。
她輕壓通話鍵,小心翼翼的將話筒靠近耳邊,耳邊傳來N爽朗的聲音,可是似乎又有點僵硬、怪異。
「妳總是拖好久才接電話,」他笑了笑,「妳在天台嗎?已經天亮了,要不要一起吃早餐?」他又頓了頓:「讓我照顧妳好不好?只要我們在一起,一切都會變好的。」
她揉著眼睛哽咽的勉強吐出一個字:「好。」剎那間,一個消防人員從她身旁拉下並抱住她,N在她身後不遠處,像被抽乾力氣似的,跌坐在地上。
※本文登載於《皇冠》雜誌第662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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